前言:大道朝天,小径依然
吴重庆
孙村位于福建莆田境内,是一个临海的偏僻小村,传统上主要以农业维持生计。由于地少人多,加上水资源严重不足,兼业谋生也是孙村的另一传统。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国家限制农民“离土离乡”政策的放松,孙村一带的人们更是大规模踏上了外出谋生的道路。他们“离土”,但并不选择“进厂打工”,而是整合乡土社会的传统资源,形成了今日蔚为壮观的遍布全国城镇的金银首饰业店;他们“离乡”,但并不选择落户城市,而是穿梭于城乡之间,依然以乡村社会为中心,呈现出当代中国乡村“空心化”的反向运动。
本书取“孙村的路”之名,意欲表达如下几层含义:
1.轨迹(Route)
“革命”的发生以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变革”时代的
来临,固然使孙村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如果撇开意识形态立场上的大是大非的争执,回到一个偏僻小村的社会场域,便可发现“革命”对乡村生活带来的转折性的影响仍然是有限的。
对土地及其他社会资源都极为匮乏的、从古至今都一直挣扎于温饱线上的孙村人来说,任何一场革命或者变革都不可能直接带给他们额外丰厚的赐予,在此意义上,革命或者变革毋宁是孙村人的外在事件。从作为本书附录的“革命前及革命时期的孙村”的实际情况看,孙村人为了应付窘迫的生计,远在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之前,就普遍悄悄开始了“分田到户”(革命时期)以及“离土离乡”的兼业谋生。
所以,勾勒孙村的真实“轨迹”,与其专注于描绘时代的“大转折”,不如退而探寻其隐藏于乡土社会深处的“秘径”。
2.小径(Path)
革命风潮的涌来与退去,一方面并没有彻底瓦解乡村社会如毛细血管般发达的“权力的文化网络”;另一方面,依赖本土资源安排生计的村民,在社会变迁的背景下,仍然因时就势,重新编织各式细微的社会网络。村民如匍匐乡土的蚂蚁(所谓“蚁民”),一旦旧道受阻,必定东奔西走,左冲右突,并携老带幼,寻找新途,觅食筑巢。
从时代大道折入乡间小径,放低身段,平视乡土,展现“蚁民”护卫或编织底层社会网络的困顿与智慧,这也是本书的基本取向。就此而言,作者无意于将孙村的日常生活描述为一部新时期的汉人社区“民族志”。
本书将主要笔墨花在对孙村人初级社会关系(如地缘及姻亲关系)及民间宗教生活的描述与分析上,企图呈现孙村人虽位居主流社会边缘,但其心理及精神世界的层次性却远较主流社会丰富。这样的努力并不是为了认同“民粹”的立场,而是为了阐明作为支撑今天孙村“空心化”反向运动的“母体”的“小生境”(Microenvironments)的社会与文化,也可以说是为了揭示孙村“空心化”反向运动的“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一条打通“过去”与“现在”的幽暗秘径。
3.道路(Road)
这是实在的道路。
孙村本为穷乡僻壤,可资利用的外部资源有限,所以,哪怕是一项多么细小的乡村公益工程,都需要“民间权威”极尽动员整合之力。在不同时期,孙村修过数条规模不等的村道。由于时势不同,“民间权威”动员本土社会文化资源、倚借神明及国家权力符号的策略,也有不同的因应与调整。在动员、协调、博弈的过程中,“民间权威”与村人、神明、基层政府的互动,生动地叠现出“权力的文化网络”(Culture nexus of power)。
把“筑路”作为本书的一个独立章节,是为了以个案说明在孙村这一“小生境”中,其本土社会文化资源的特色乃至活力涌现,都与村民日常的民间宗教活动有着直接的联系。同时,也可从中窥视今天出现于孙村的“空心化”反向运动的端倪。
4.趋向(Approach)
“趋向”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入口,也并没有预设的目标。孙村的“空心化”反向运动当然不是设计出来的,而是基于本土社会文化资源演化的结果。
在中国中部农村的“空心化”现象愈演愈烈之际,以孙村为中心的大约半径5公里的区域,却在没有地方政府支持和外部资本介入的情况下,近20年来渐渐聚集起金银首饰业的各类生产要素,成为可以辐射全国的金银首饰业中心。其奥秘在于孙村的本土社会网络恰当地支持了以家庭为单位的小本创业,本土社会网络的功能得以充分放大。而民间宗教活动又不断地提升社区的共同体意识,也为“离土离乡”的村人提供社区认同和维系、扩张其本土社会网络的途径。在此,“离土离乡”的经济活动并没有成为离析本土社会文化资源的毒剂,相反,二者之间一直处于相互激发的动态过程之中。这一动态的过程,构成孙村的“空心化”反向运动的趋向。
大道朝天,小径依然。
循此乡间小径,也许可以走出一方新天地。
英文版请见:The Path to Sun Vill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