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研修班结课,至今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期间却总是心心念念、时不时忍不住回味。一个半月的课程里,八位来自不同学科的同学,七次前往明德楼,聚坐一起,围绕系列专著和理论经典,展开读、写、听、说,整个过程就像跟随黄老师、同学们一起挑战了半程马拉松,一路下来,颇有几分全力奔跑后的疲惫、踏实和畅快。
一、 所读
自学生踏入大学校门起,至今已七年有余,仿佛经常在读书,实际极少能把字纸间的东西内化于心。与人谈论一本书时,不是模糊其核心要义,就是对概念张冠李戴,皆因对书本的理解偏于孤立、片面,既无视作者在思想谱系里的位置,也无视其所应对的社会历史情境,更遑论从中析取精髓,对社会周遭的问题展开具体有效的讨论了。如此恶性循环,反倒成全了“读书无用”的诅咒:书袋掉得满身,实际一无所知,“内卷”于书面理论,脱离经验现实。
黄老师著作等身,不吝以他的亲著为本,带领我们实操训练、掌握“稳健”的读书方法:首先尊重原著,锁定核心论点、抓取关键证据和结论,以理解他的具体工作;再来,引导我们将他的工作放置于理论的网络里、置于社会历史背景中,以理解其背后的思想给养,触摸连接着“经验”和“概念”的问题意识。循着老师所开列的书单,学生就能比较清楚地把握他学术的内在理路,不止于此,老师还不吝向后辈交待自己的学术“心路”,即驱动着他之“知行”的生命与情感体验,理解了这些,方才懂得黄老师的所学所问,乃是一种内发性的自我认识和理解的过程,其中,理论的思想给养与现实情感的驱动同样重要。这样一种对自己和读者都极其真诚负责的研究与写作方式,让作为后辈学生的我,也主动想要成为一个负责任的读者迎向他去,也正是在这个理解老师及其研究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推着自己去思考真问题。
窃以为,黄老师定会期待看到我们当学生的以一种“交互”的状态来读书,他不但十分重视我们是不是尊重原著、有没有领会作者的本意,更令学生感动的是,老师一直在留心观察我们每个人在课堂上的神情随讨论进展而发生的变化、捕捉我们各自心底所真正关切的问题,他试图引导我们作自己认识的主体,找到理性认识经验世界的方法,免受知识与实践上的“精神分裂”。学生也斗胆以此理解黄老师的学问:何以黄老师所倾力研究的经济和法律领域,虽看上去好像是两个不同的经验范畴,并且在当下的学院制度上,二者也各自有着它们明确的学科归属,但这并不会使我们在阅读中感受到两者间的障碍或断裂,反而能感受出其间的内在关联:小农经济和法制史,虽各自面向不同的实践主体和制度现实,但横贯在二者之间的,是对乡土社会中的底层家庭、社区、社会的把握、理解和关怀,由它们的“实践历史”串联起来的,是社会总体的真实图景。这令尚在知识象牙塔的我,不能不为老师笔下所触及的现实之宽阔而震撼。
二、 所写
于我而言,读书笔记的写作是课程中劳动强度最大的环节。课程伊始,黄老师就一再强调笔记的“精确”,教我们不要高估自己的记忆力。起初,看到研修班的课程要求中有“读书笔记”一项,我并没放在心上,因为从上大学起,正常的课程都会要求写读书笔记,形同家常便饭。但开课前,细看黄老师在教学大纲中所列的笔记要求,再对照过去自己所做的笔记,发现绝大多数都不合格,不是流于碎片化的经验联想,就是玩弄理论的文字游戏,分析性的概念根本道不出个一二三,只能算得上是业余选手的“读后感”。方才紧张起来,看来要达到老师要求的笔记,恐非下硬功夫不可。
我生性贪玩、缺乏耐心和细致钻营的定力,又误打误撞进入社会科学的“非主流”——人类学,它固有的几分浪漫和非理性的色彩,与我的散漫一拍即合,让我借此找到逃避逻辑训练和规范表述的借口,表现在读书笔记上,就是一贯的不精确、不愿进入具体的经验论证。来到研修班,一想到笔记提交的对象黄老师就是书的原作者本尊,生怕自己抓不住重点、担心自己携带的偏爱阐释的人类学思维对原著过度阐释,打心底里焦虑起来。现在想来,这种的焦虑的根本来源,恰恰就是自己以前的笔记做不“精确”的心理障碍所在,本质上,不往精确的做,其实就是本能的畏难情绪和懒惰心理在作祟。
于是,课程期间,每个写笔记的白天和夜晚,都像是与自己的懒惰和小聪明展开的一场力量角逐,我尝试逼自己先老老实实勾勒出原著的结构,再往进补充关键的概念,最后用自己的话说出作者想要说的话、甚至可能想说而没说出的话,直到写到自己觉得没什么可写为止,也因此总是违约、逾期提交报告,惭愧。好在,比起以往那些花拳绣腿的读后感,我自认为研修班的这10余篇读书笔记,多少有了些今后可拿出来当笔记查阅的实用价值。即便如此,比起班上其他7位同学,“精确”这一项我还远未达标,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同学,对于每本书的核心论点、分论点、关键证据,都以数倍于我的耐心在细致爬梳,而我的笔记总是作“自由发挥”状,在大家严谨的笔记中间略显得画风“独特”。黄老师曾在批注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某些地方的总结有些“言过其实”,但老师也同时对我的“主动思考”给予了宽容的鼓励,对此,学生既羞愧又受鼓舞,莫不敢忘,唯有以此鞭策自己,多往舒适区外跨出几步,踏踏实实读得精准、写得精确,才能做到老师说的“登堂入室”,真正踏进学术研究的门。
三、 所听
课程里最开心、也是最高能的环节,就是每周费劲造完笔记后去明德楼里听黄老师开讲了。黄老师的几部著作原是以英文写成,后转译成中文,面向中国学生,固有清晰的层次和架构。比起专著里严整细密的文字,老师口头上的知识表述,经常是严肃里带着活泼,有着“反差萌”。在课堂上,会听到老师不同于结构化表述的经验故事,方知老师对小农的劳作特点和法庭判决的情形,都有着富于现场感的观察和理解,他的实证研究和理论思考,乃是脱胎于现实的经验,而不是相反。也许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每当黄老师听到有同学源自现实生活阅历而做的发问,老师都会大方肯定这些问题的潜力,也鼓励同学们从经验真实出发,去检视理论的局限。
由黄老师引导的课堂讨论,基本上是圆桌式的,每节课,都首先围绕书本身展开,黄老师会均等地邀请每位同学发言,接着,老师会拎出我们笔记中普遍存在的问题进行讨论,也会对个别同学笔记中存在的特殊问题进行答疑,也常常细心问诊个别笔记中出现严重理解偏差的原因,这是在常规课堂里极少有的听课体验。
此外,几乎每次课程开始,老师都会特意请笔记清晰的同学朗读其中精彩的段落、甚至全篇,也会对该同学的笔记提出问题。这个环节往往让我颇有收获,因为提炼原著中的要点、转化成笔记,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高度要求专注和精确的学习步骤,而课堂的即时发言则对思维逻辑有着更高的要求,最常听到优秀笔记朗读和发言,出自香港中文大学的马超然同学,她在课上的即时发言、和她所朗读的笔记中的精彩段落,几乎有着同等程度的清晰和洗炼,牵引着她的知识表述的,则是她从容冷静的思维能力。在8个人的班上,虽说论年纪或年级我都稍长,但比起其他七位来自建筑学、历史学、法理学、社会学的同学,我的口头表述却显得和笔记一样,有时由着直觉横冲直撞。研修班“小环境”的熏染,让我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耐下性子慢慢去学习。
若说课堂听讲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限于课堂时间,同学之间无法做一一对应的交流。在听同学发言的过程中,经常会强烈感受到同学们因不同的学科背景、不同的知识存量、不同的生活阅历,对某一问题的敏感程度和立场态度的明显不同,比如,学历史的同学善于抓取材料与结论的关系、有着法律实务经验的同学则关注实践中的情形,建筑学的同学对实证部分有着异常强大的细节钻研能力,等等,同学之间往往不能够在同一层面上展开讨论,不过,这也反而有助于我们在学科的差异中感受自己思维的边界。
四、 所说
虽然大家同时读同一本书,涉及一个具体概念的讨论时,大家的理解难免存在分歧, 不仅各自有着不同程度的表达欲,知识表述的风格也各异,社会学、法学、历史学的同学惯于朴素引用,而我则习惯于从“个人感觉”开始谈起,原因是担心若不声明自己所说的话是“个人感觉”,就隐去了所述之言的主观色彩,却也恰恰容易让同学以为,我只是在强调“个人感觉”。后来渐渐意识到了这个“表达”与“实践”上的背离,也理解之所以存在此种误解的可能,其中原因在于思维惯习的差异。往往在同学发言后,黄老师会从同学各自的背景、性格乃至遭遇出发,去解读同学之所以如此发言的原因,这也提醒我,对自己身上铭刻的某一种学科、环境或是经历的思维惯习有所觉知,对自己的知识表述与经验的局限、以及在不知不觉中限定着“现在”的“过去”有所觉知,这也许是放下傲慢、对被主体遮蔽的知识进行解蔽,靠近理性认识的前提吧。
学问原本就是一边学一边问的行进间动作,尤其在这个信息爆炸的世界里,要稳健理性地走下去,并没有可以一劳永逸地依赖的理论工具。前人告诫我们要谨言慎行,我想,对于读书做学问来讲,谨言应当是“严谨地表达”,而慎行应是“审慎地实践”,小到在读、写、听、说中持续不断地积累、判断和自我修正,大到在经验与概念世界的往复之间进行自我改革。是为一个半月的课程所带来的思考和感受。
虽然时间短暂,当课程结束时,心里竟颇有难以言说的不舍,每个同学的言辞形貌都难忘。毕竟在现时的环境里,几个人能聚坐在一起,在黄老师,同时也是几部经典的作者的带领下,一起阅读、讨论一套书,这样的机缘在实在不多得了。此交淡如水,愿大家各自潜心学习、不断进步,期待江湖再见。
(李宓 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