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坐在书桌前,望着不远处的残雪。回想前夜,研修班刚刚结束,黄老师的谆谆教导和开怀大笑仍然历历在目。时光流逝,这晶莹剔透的白雪总会慢慢消融,了无踪迹。但七周密集而酣畅的学习,就像那漫天纷飞的大雪,会永远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在短暂而又漫长的七周,我阅读了十一本经典著作,写了十一篇读书笔记,总计五万多字。再加两万多字的课堂笔记,将近八万字。七周完成八万装载着疑惑和思考的文字,这一工作量打破了我的记录。可以说,正是这八万字将研修班的训练凝固下来,成为了这次学习的最大收获。
回顾学习经历,老师教学须与学生自学紧密配合,才能学有所得。周五上午,黄老师会依托笔记带领大家讨论,熟悉经验和理论。要想融入课堂,就需要在课前做好准备,课后做好整理。在这七周,我几乎没有规整的休息时间,有的也只是一些见缝插针的忙里偷闲。一周的日常从读书开始,除了吃饭和午休,一坐就是一整天。书读完,便着手写笔记,在电脑前一坐也是一整天。从太阳初升,照亮了远处的楼房和近处的树林,到略显刺眼的余晖洒在书卷或屏幕上,每天都这般恪守尽责地进行着。几乎在每周三提交笔记后,我都有种殚精竭虑的感觉,似乎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周五上完课后,我立即回顾课上的内容,尽快整理出授课笔记,同时记录一些思考和疑问,还有与同学的讨论。
无论是读书笔记,还是课堂笔记,我都遵循“凡可尽力,概不偷懒”的原则。这个原则好几次让我在写作中感到头晕目眩,苦不堪言。不过,我很开心这样要求自己,并且挺了过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在此过程中,与痛苦相伴的是程度极高的幸福感:那种挣脱寂寞沼泽后获得新知的畅快,那种绞尽脑汁思考难题后的豁然开朗,那种废寝忘食写作后留下的思维足迹,那种因认真对待人生而浮现的安宁……我仍记得在一次午饭时,我和志鑫、刘琦在人大留食讨论关于史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足足争辩了两个小时;另一次饭后,我和宇昕、冰雪等同学在人大教二草坪前,大家站着交流了许多学术问题,又是两个多小时;就在上周,我和博文在地坛公园讨论批判主义,在中关村讨论文化研究,在天坛讨论布迪厄,在清华园讨论中国的过去与未来……这种追求真知的幸福感受,唯有在纯粹之中才体会得到,而无法在浮躁之中寻觅。
言归正传,下面我将从学问、学识和学术三个方面总结这次研修班的收获。这“三学”既是对过去的回顾,也希望对来者有一些助益。
一、学问
一位好的老师,传授给学生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方法,还有他的治学态度和个人情怀,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为重要。在黄老师身上,我感受最深的是“求真”的治学态度,以及关切中国弱势群体的学术情怀。
做学问要求“真”,这似乎不难理解。但在如今工业产品化的学术流水作业中,如此简单的道理却容易被人忽视。一方面,探求真理的道路布满荆棘,多数人并非以学术为志业,只是将其当作饭碗,他们是学术工作者,而非学者,所以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如此志向。另一方面,社会科学发展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知识膨胀的速度却很快,分工也日益精细,初涉某个领域的人一般难以跳脱既定范式,无法从全局角度来看待知识,自然求不得真。若仅仅考虑这两种情况,学术工作者老老实实地工作,也还算踏实、本分。但在如今的学术界,不乏一些苦心钻营的学术投机者,还有豪占各种资源的学霸学阀,他们歪曲了学问的样子,阻碍了人们对真理的探求。
这样一来,求真听上去简单,实践起来却非常困难。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中,选择求真,不单是接纳一种工作原则,在某种程度上,它俨然成为了一种价值观。这是我在黄老师的课堂和著作中感受颇深的地方。为了这一价值追求,人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小。然而,除开这些代价,求真之所以长久吸引我的原因是:它是快乐和安宁的源泉。对我来说,求真比弄虚作假要快乐许多;同时,真知又能够带来心灵的安宁。有些人喜欢钱财和权力,这些当然也能让人快乐。但我认为,这些东西所满足的快乐既不会很长久,也无法使人安宁。在未来的路上,即便做学问可能会相对清贫和清静,我也愿意同有志者一起走下去。不为其他,但求内心的一片安宁。
二、学识
从黄老师的授课当中,我有两个重要收获:一是不迷信理论,重视实践;二是如何处理表达与实践的关系。前者主要体现在他早期的农业研究中,后者则体现在后来的法律史研究中。
理论与实践并没有一个被广为认可的关系。有些人偏重理论,另一些则倚重实践。如何处理两者的关系,是一个争执不休的话题。在我看来,理论是人类的智慧产物,它源于实践,是对实践的抽象。发展理论有利于生产和再生产知识,应用理论可以影响和改造社会。因此,就理论出现的理由而言,它不能摆脱实践,更不能凌驾于实践;最合理的,理论应当服务于实践。在做学问时,我们要充分利用理论,用前人的研究来拓宽自己的视野。但同时,又切不可将理论当作现实,用理论来框定现实,而要尊重实践,尊重社会中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如此来看,黄老师不是一个纯经验研究者,相反,他的研究展现出非常深厚的理论功底。只不过,那些理论都是他的对话对象,正是它们与中国实践有所出入,才被纳入学术讨论之中,用来引出新近的经验发现。在这七周的讨论中,我有一个感受是:实践的重要性远未引起人们的重视。一个普遍现象是,学生很少出校门,学者很少去田野,官员很少去实地。当人们甚少接触实践时,就缺乏对实践的感知,要从实践出发去做学问,也就很难实现。所以,今后要更多地深入研究领域,除了文献,要更重视实地,这样才能研究真正的问题。
表达与实践,以及表达与实践的背离、抱合,是黄老师法律史研究中的主要方法论,它让我受益匪浅。不少人研究制度,仅从制度本身去分析,另一些人则只注重制度的执行。事实上,制度的表达和实践只是制度的一个方面,它们都不是完整的制度。要研究制度,就需要结合这两个方面。除此之外,黄老师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就是表达与实践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表达和实践往往是不一致的,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说的和做的时常会产生偏差。此时,我们可以先分析两者的不一致,探求表达与实践偏离的原因;然后,我们再看不一致的表达与实践结合起来的状态,而这种状态,通常不是既有理论所能够揭示的。黄老师的这一研究路径,很好地调和了结构与能动的张力,并且尊重张力的存在,而不是想要消除这种张力,因而具有较强的解释力。
三、学术
做学问有许多方法,是为“术”。黄老师的课以写读书笔记为主,实则以这种方式来帮助大家读书、读理论。老师在课纲中介绍了如何完成读书笔记,对有一定的基础的人来说,这种方式是适用的。但是,老师的方式讲求融会贯通,对读者要求较高。我使用的是另一种方式,可能对相关理论不熟悉的人有所帮助,也比较容易上手。不同于老师“中心论点—分论点”的模式,我的笔记从一连串问题出发,回答完这些问题,笔记也就完成了:
1、作者的问题意识是什么?从两方面予以回答,一是作者想要与哪些理论对话,二是作者提出了什么研究问题。搞清楚研究问题是什么,是我读一本书的起点。有些作者不会明确提出问题,这就需要我们细心去找,并且要时刻问自己,是否准确表达了研究问题。
2、作者使用了哪些经验材料?既要梳理作者用了哪些资料,又要弄清楚作者如何利用这些资料。在非量化的实证研究中,这些工作并不是那么显而易见,往往需要读者自行整理。
3、作者提出了哪些理论概念?抓出著作的概念,是理解其论点的基础。有时作者并没有定义这些概念,所以需要我们尽力解释,并且标明出处。把每一个概念弄清楚,然后清晰简明地写出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些工作,往往是我们匆匆读书时所忽略的。
4、作者使用了什么研究方法?在非量化实证的研究中,研究方法往往不是很明显。在这类研究中,方法更多的是一种思维方式,也就是说,作者依托这种模式化的思维方式,对研究问题进行了系统分析。例如在华北小农中,我将区分“家庭农场”与“经营农场”视为作者的研究方法。
5、作者的结论是什么?其经验支撑是什么?这一部分是黄老师课纲提出的要求。我在实际运用中,有时根据研究问题的性质采用不同的方式。比如,在华北小农和清明法律两本书中,我利用表格将结论、发现与证据三者结合起来。这样做,一是非常难清晰,二是要求读者更为仔细地梳理著作,容不得一点偷懒。
6、对著作有何评价?这点要求较高,比如读完韦伯的法律社会学,是否需要结合他的理论对手以及规范认识对其做简评,这因人而异。若是读者理论素养较高,自然可以阐述一下;若达不到要求,还是把精力放在前面五个部分比较好,以求准确理解。
7、对自己的研究有何启发?由于我是带着很明确的问题来读书,所以每次都会在末尾写一些本书对我所开展的研究的启发。
写作不仅是书写,更是思考的过程;并且,通过写作完成的思考会更精确。同时,写作也是一个沉淀的过程,通过写作完成的沉淀会更持久。黄老师在课堂上对大家笔记的点评我都稍有记录,比如强调理论对手、注重经验连接、精准掌握概念等等。总之,短短的七周,收获满满,心里充满感激。希望有更多人从黄老师的研究中受益,也衷心祝愿黄老师及师母平安、健康、幸福。
2019年12月1日,于北京天通苑
(褚刚 台湾政治大学地政学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