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
2011年11月21日,由于上海学校的事情以及身体的原因,被迫提前离开了黄宗智教授的研修班,非常遗憾没能坚持到最后,错过了最后三次课,在此再次向黄老师表达歉意。12月26日,在紧张忙碌了近一个月后,硕士论文答辩结束,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写自己在北京学习的感受和收获。从北京回到上海后,曾应曹树基教授的要求,在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做过一次专门的报告,又在上海青年读书组织做过一次简短的讨论。
2011年8月初,我收到了一封让自己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的邮件,那是来自黄宗智教授秋季课程的录取通知。申请这个课程的初衷,是基于以下两点:一是黄宗智老师在中国研究多个领域的突出成就和贡献,值得学习;二是自身理论素养的缺乏。尽管历史学有着很深厚的经验研究传统,但往往陷入大量经验材料的考证、堆砌,而缺乏理论提炼的能力,这或许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忧和不满,也是历史学领域普遍存在的问题,即历史学越来越趋向于“碎片化的经验研究”。有幸能被黄老师录取,心中充满喜悦,但顿时也有着一股压力,那就是自己能否跟得上课程的进度,对于很少涉及晦涩理论著作的我,是否能顺利读完并理解这些著作,内心都充满着担忧,这种压力或许就是一种鞭策自己进步的力量。
在近三十年的历史学领域,特别是在乡村史研究中,黄宗智教授被誉为“界标”式的人物(任放,<近三十年中国近代史研究视角的转换—以乡村史为中心>,2011)。其《华北》、《长江》二书是中国研究的经典著作,引起了学界长久且广泛的讨论。在以前的学习中,曾经阅读和讨论过黄老师的著作,但都不够精确和深入,而当我在北京参加讨论时,作者本人就在讨论的现场,很多问题可以得到当面的回应,错误也可得到纠正。黄老师用各种符号细心点评了我们的读书笔记,这样就让我们了解了自己原来阅读中存在的问题,帮助我们养成好的读书习惯。这次北京之行,学习和感受很多,非常感谢黄老师给我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您的“连接经验与概念”的学术理念将会对我以后的研究产生深远影响。
下面就几个主要方面,做一个简短的总结,一来可以帮助自己精确了解此次学习的收获,二来则可以此总结向黄老师汇报,并与其他学友交流,三来可给对这个课程有兴趣的其他朋友一些参考。
一、阅读方法与习惯
在中国研究生的培养教育中,不乏书籍的阅读和写作训练。就我个人经历而言,从本科开始就涉猎了各类书籍,包括人文、社科、自然等,为应付各种课程作业,也写过至今已难以数计的读书笔记,但对于这些阅读过的著作,时隔一年半载则全然不记得其中的内容,只存在一个模糊的概念。正是基于此种自然的遗忘规律,以及学术积累的需要,我们需要养成精确阅读的习惯,写作读书笔记时力求实用,即若干年后当我们阅读这份笔记时,我们就可完全理解这本著作的核心内容,而不需重新去读。这正是黄老师所提倡,并要求每位学员在每本书的阅读中力求做到的习惯。
那么,怎样才能写出一份既实用又精确的读书笔记呢?黄老师根据自己的经验,已经形成了一套比较成熟则可操作的方法。一般而言,学术著作都该带有一个中心论点(由于受写作习惯的影响,西方学术著作基本上有自己的中心论点,但中国的著作在这点上并不明显),阅读这样的著作,首先要掌握的就是其中心论点,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根据写作的习惯,中心论点一般会在著作的首尾出现,即绪论和结论部分。
把握了其中心论点,接下来就要掌握支持中心论点的次级论点。一般情况下会有三个以上的次级论点用以支撑中心论点,每一章即是一个次级论点,看完每章后用自己的话总结出来,并总结支持这个论点的经验证据,特别注意二者之间的连接。连接“经验与概念”是黄老师一直强调的研究理念,既要有丰富且全面的经验材料,也要从基本的经验事实中发现最重要的概念,二者结合才能做出一流的研究。那么,阅读别人的著作,很重要的是要去思考作者是怎样连接经验与概念的?这个问题会最终导向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本书作者是否把自己说服了?如果没有的话,哪些地方的论证存在问题。
中国历史学科的传统重在史料,即所谓的经验材料,倾向于实证研究,就事论事,缺乏理论的提升,这或许是一种缺憾。黄老师身处在美国做中国研究,具有中国学者难以企及的全球视野,就犹如江西的学者往往局限于江西本土研究,而上海的学者而把整个中国置于自己的研究范畴一样。我受到的学术训练,是从经验材料本身去发现历史,而不是从社会科学理论中去提出问题。前者实证性很强,但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提出的问题可能很小很具体,或者说过于细微。黄老师提倡从社会科学理论的充分把握上,从经验材料中找出与现有理论“背离”的重要问题,展开讨论和研究,可以免于陷入碎片化。
尽管每周的阅读都很紧张,但这短短的一个多月却是自己读书最多,收获最大的阶段,这种训练是非常宝贵的。尽管仍然有学校的各种杂事,但可以说还是一个比较纯粹的读书时光,值得怀念。我与亚兵每天都在图书馆,尽管每次进去都充满挑战,因为我们共用着一张校园卡,一个人先进去然后再把卡从另一边的门缝里送出去,另一个再进来。起初,我在读书过程中,不喜欢去摘抄一些片段,而是把书本通读后,再试图去把握整本书的逻辑,但这种方法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看到书的后面,把前面的内容忘记了,又得重新阅读,浪费了很多时间。按照黄老师的阅读方法,结合自己的笔记,可以高效率的掌握一本书的内容,这种阅读习惯可以影响我们的一生,增加我们的学术积累。
二、经验证据、学术理论与意识形态
无论在黄老师的研究著作中,还是在他的课堂上,都始终贯穿着这样一种学术理念,那就是“从最基本的史实中去寻找最重要的概念,然后再不断地回到史料中去验证,提炼自己的假说”。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学术研究充满意识形态色彩,而西方社会科学则流行模型分析,二者都不同程度忽视了最为根本的东西,即基本的史实。实质上这是方法论上的异同,黄老师注重归纳分析法,遵从从史实到概念的实证,而后者偏重演绎推论法,往往是以论带史,偏差甚大。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即使有着非常丰富的第一手档案资料,也无法归纳出一些重要的概念,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理论知识的缺乏。
黄老师在课程中始终强调,研究中要注重经验证据与学术理论的结合,他把二者形象的比喻为人的左右手,偏废任何一只手,都不可能做出有力量、有深度的研究,这充分说明了经验证据与理论知识的重要性,缺一不可。很多人或许会说,目前中国许多的研究,时常借用某个西方的理论概念,把这种理论当作权威和真理,致使研究止步不前,没有创新和突破,即“不加批判的运用”。与此相反,黄老师认为对待理论的态度,应该是“把一切理论置于历史视野之中,采用多种理论视角,借助理论来提出问题”,而不是把理论奉为真理,视为最终的、唯一的答案。掌握理论并不是为了寻求真理,而是为了更好的进行经验判断和提出重要的问题,找到理论的交锋点。
根据我自己的成长经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史料中找到最重要的概念,这与人的知识储备、理论素养有很大的关系。纯粹的理论显得空洞不实,难以说服人们去接受,连最基本的故事也不存在,有时仅仅是头脑的建构,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学者对理论充满敌意的原因。但建立在经验证据上的理论或概念,则充满着实在感,具有较强的说服力,也容易被人们接受。理论知识的系统阅读,显得非常重要,可以培养一种宽阔的学术视野,犹如我们这个研讨班,各个学科的学生都有,但每个人看问题的视角都会不一样。
目前,中国的许多高校,既不注重经验材料的搜集、分析,也不注重理论知识的培养,使得两只手都不能用,成为了一个学术“残疾”,其水平和成果可以想见。学科之间也存在很大的差异,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等学科,非常注重理论知识的培养,但却往往忽视经验证据。历史学则正好相反,这与这个学科的传统有着很大的关联,清代以来的考据学都重在文本的分析、比勘,根本不知理论为何物,因为他们的工作重在事实层面,容易陷入碎片化,而不成体系。
在研究方法上,黄老师也一再强调,一项出色的研究,起码要有一个或两个理论对手,通过对手可以有效且清晰的突出文章的核心问题,这也使我们的研究能够处于学术脉络中加以讨论,既找到了本研究的合法性,又说明了研究的贡献。但值得注意的是,选择的对手要有广泛的影响,这在黄老师的著作中表现很明显,诸如恰亚若夫、舒尔茨、韦伯等,而不可选择“庸俗化”的对手,因为这样会使得自己的研究也显得微不足道,这在舒尔茨的著作中表现较为明显。
在分析路径上,黄老师则认为 “用经验反思理论,是突破理论链条的最好方式”。这需要树立对待理论的正确态度,学术研究需要摆脱意识形态,人文社会科学不可能有普适和绝对真理。从黄老师的著作中,可以很强烈的感觉到这一点,在对满铁调查进行细致的梳理分析后,发现了许多中国特色的“悖论”现象,如“没有发展的增长”和“没有发展的商品化”。可以这样认为,只有用经验证据去检讨理论,才会产生强大的力量,因为每套成体系的理论都有着逻辑上的严密性,以理论反思理论很难构成有力的冲击。
黄老师不仅一直强调经验证据与理论的重要性,而且要求我们在阅读、写作中要关照到二者的连接,不可把二者视为完全分裂的个体。许多人把理论视为真理,当作一种争取话语霸权的工具,犹如美国近来占主导地位的新自由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事实上,在理论学习中,要不断调动自己的已经具有的历史感、真实感去与之对话,看这套理论能否对于我们理解现在有帮助,如果不能,那么问题在哪里?而在中国,又要特别注意,很多的理论和话语都已经被意识形态化,学术对话不能仅仅以这些为对象,而应该与旧有的学术传统对话,诸如马克思主义、实体主义、新古典经济学等。
黄老师有一段话对我印象深刻,“许多青年学子期望从自己选择的学科中找到唯一真理的理论;有的则因为不满于意识形态而摒弃理论,把自己限定于纯经验或技术性的研究。我们相信,理论是任何研究所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世界上没有能够垄断真理的理论,追求绝对真理只会使人陷入意识形态泥沼。”这或许就是黄老师希望向青年一代传递的学术理念,中国的现状正如前半句所言,不满意识形态而摈弃理论,而我们需要做的,则是抛开意识形态化的“理论”,积极地与真正的学术理论对话。
离开北京已一月有余,那段生活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黄老师以七十岁的高龄,还坚持着学术的探索,努力于年轻学生的培养,远涉重洋来给我们上课,精神可敬,老师尚如此,我等后辈岂能不更加努力。虽是短短的一个多月,但收获却远比时间更长,终生受益,我们必将黄老师的学术理念和社会关怀带入以后的学习和工作中。衷心地希望黄老师的研修班继续办下去,造福广大有志于学术的年轻学子,把黄老师毕生凝结的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一直传递下去,使中国的学术走向一个更高的台阶。
学术求索之路没有终点,而我们却刚刚开始,就有幸能得到黄老师的亲自指导,能与许多青年才俊一起在北京求学,这将会是人生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通过这次学习,也发现了自己许多的不足和差距,与许多的优秀学生相比,我需要的做的功课还很多。用屈原的一句话来自我勉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也借此与其他同仁共勉。希望能用此次研讨班学到的知识和理念,去做出更好的研究,或许是向黄老师汇报的最好方式。
最后,再次感谢黄老师提供的宝贵学习机会,您的无私、辛勤劳动,带给了我们许多启迪,也引发我们更多的学术追求和思考,学生祝您身体健康,新的一年事事如意。感谢研修班的各位同仁,愿我们保持联系,共享交流的喜悦,共同努力为学术做点微薄的贡献。